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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丽丝·莱辛同志的一生,是忠诚于党、全心全意为女权主义奋斗、独自无私奉献的一生”——如果用这种语调来悼念刚去世的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除把她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外,我看不出任何毛病。她的一生确实与共产党、女权和独立自由相勾连。虽然她一生都想把这些狗屁膏药样式的标签扯下来,但至死都没成功。
 
莱辛去世时94岁,已是个肥胖臃肿的妇人。她把头发梳成辫子盘在头上,眼神慈祥,像“大地之母”。但在年轻时,莱辛却从不是位和蔼的太太。她在6岁时被父母带去英属殖民地罗得西亚(现津巴布韦)种玉米,直到30岁才返回英国。这时她已结过两次婚,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孩子丢给了第一任前夫,莱辛带着小儿子彼得迁居伦敦,并以《野草在歌唱》成为作家,嗯——很穷的作家。
 
她早在罗得西亚时已对共产主义产生兴趣,还自创过共产党——虽然没有任何党组织愿意看他们一眼。她的第二任前夫就是共产党员。回到伦敦后,她住在平民区,独自抚养幼子。她靠着微薄的版税和打零工赚来的钱过活。这时伦敦还为未从二战中恢复元气,满街是破败的房子,人们靠紧张的配给度日。莱辛把供应本交给房东意大利太太,让她打理自己的饮食。这位意大利太太贿赂警察,领回家超额的食物。莱辛说从未吃的这么好。当她向自己的朋友提及警察受贿时,他们大多不耐烦。人们认为只有赤色分子才会说这种话。
 
莱辛确实是赤色分子,在她眼中,共产主义发轫于正义与公平,她所见的不公让她更接近党组织。她喜欢和共产党员混在一起,尖刻地批评英国:二战前,西班牙内战时,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为佛朗哥提供武器,而英国政府却拒绝为合法政府提供支援。莱辛和同志们为此愤怒不已。她与一帮西班牙难民经常出没在苏荷区的酒吧,听西班牙人控诉世界把他们忘记了,但其实他们是最早起来反抗纳粹、反抗法西斯的人。莱辛决定加入共产党,与同志们一起改变世界。
 
但她对党组织的怀疑却片刻也不消停:莱辛不喜欢共产主义者随时摆出冷酷、坚定、准备去战斗的姿态,但是她确信新的世界将来到来,而责任就落在他们肩膀上。在一次党组织的会议上,党要求她将文学领域的路线带到会议中,她必须把格雷厄姆·格林当成反动作家来扬弃。虽然莱辛非常敬重格雷厄姆·格林,但仍然发言了。这件事她一生中只做过一次,发言时结结巴巴,并感到难受。在当时的伦敦,共产主义是文学和艺术爱好者的大麻。莱辛认为自己站在了正确队伍中。她身边的共产主义者都是些最敏感、最有同情心、最具社会关怀的人。她在多年后的反思中自问:为什么这些人却支持着那个时代最恶劣、最残忍的暴政呢?
 
1952年,莱辛递出入党申请后,应苏联“世界和平作家请愿行动”的邀请参观苏联。一回英国,她就立即后悔入党了。她如此描写当时的感受,“很少像那次旅行那样感到撕扯、震惊、失望、警醒……重生”。莱辛与另外几位英国作家在赴苏前就已部分了解苏联的状况、包括言论管制和克格勃的存在。他们甚至打趣说克格勃会监听电话,看门的会检查行李——他们自认从西方而来,虽信仰共产主义,但并非共产主义的工具。
 
他们住在豪华的饭店里,窗外的莫斯科让他们感到沮丧:沉闷的街道,空荡荡的商店,难看的衣服。行程由官方安排,包括参观托尔斯泰的故居、在郊外野餐、举行文艺辩论会。在会上,苏方发言:文学必须推动共产主义事业的进步;共产党有权决定什么该写,什么该出版;创造全人类的辉煌未来是党的责任。这些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把莱辛这群来自伦敦的共产主义爱好者吓得半死。
 
但莱辛仍在这次旅行中见到了勇敢的事。在参观集体农场时,有一群农民被挑选出来陪他们吃饭,有一位和托尔斯泰一样穿罩衫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对他们说:“你们一定不要相信他们告诉你的话。外国来的客人听到的都是谎话。你们一定不要相信摆给你们看的。我们的生活很糟糕。俄国人民——我在为俄国人民讲话。你们回到英国必须把我的话告诉每一个人。共产主义很糟糕——”话还未说完,老人就被拖回去了。
 
同行的英国作家在晚宴上仍在调笑,莱辛却陷入高度紧张。她能感受到同行的人都到达了崩溃的边缘,每个人都表现出自己最糟糕的状态。访问的高潮出现在他们将要离开赶往飞机场的路上。半黑的公路上,一个男人突然踉跄着闯入车灯头的光柱中被撞倒,并在流血。送行的人表示应该让他躺在地上,惩罚他。莱辛坚持把他带上了车。一路上,送行的人谴责受伤的男人:“你怎么敢这么做,为我们伟大的祖国丢脸。”而同行的英国作家抱住流血的农民哭泣,担心他死掉。莱辛写道:“他怀里抱的是整个苏联:几百万死去的人,失去了男人的女人,还有被战争摧毁的、凄凉的街道。”最后英国作家们上了飞机,走前要求送醉汉去医院,而他们也知道,这人不被枪毙就算走运了。
 
苏联行后,莱辛决意再也不接受社会主义国家的邀请。她虽想参观,但却担心共产党政府利用来宾的声望打动所控制的人民。她不喜欢党的方针,但喜欢遇到的人,通过包含同情的想象与他们结为一体,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直到1993年,75岁莱辛收到中国的邀请,她犹豫地询问住在伦敦的中国朋友的意见,他们反问为什么不去呢?莱辛犹豫说:“因为人们会以为我赞赏中国政府。”
 
刚从苏联回到英国时,莱辛的党证发下来了,正式成为共产党员。她立刻考虑退党,但一直拖到1956年,苏联镇压匈牙利起义后才正式退出。英国媒体对访苏作家围追堵截,要求他们说出“真相”。他们面对一群对共产主义恨之入骨的记者,来不及理清自己的矛盾,于是选择了对抗。莱辛说:“记者们最大的敌人有时正是他们自己。”几十年后,她将这段经历写入自传,说:“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伟大的梦想已经逐渐消亡,而真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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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苏更生

13篇文章 9年前更新

书评人,媒体人,业余也写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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